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

好文共享:繁簡之爭的設計反思

奇想抱報第三十一期精選文章

前些日子資深出版人陳穎青(老貓)發表「台灣必須在國際教學市場上打敗簡體字,沒有藉口」一文,雖沒造成輿論譁然,連日來倒也引發了社群媒體上轉載和討論的漣漪效應。

陳文儘管不到慷慨激昂的程度,字裡行間卻不難看出對振興繁體中文的殷切期許。姑且不論以競爭的觀點來看待繁簡勢力的互動消長是否適切?漢字書寫繁簡之間的較勁角力(如果談不上是捉對廝殺)早已行之有年,倒不是什麼新鮮事。還記得我十幾年前剛到英國唸書,坐在圖書館電腦前費盡千辛萬苦使用螢幕虛擬鍵盤做注音輸入時就曾經憋悶到不行,尤其當眼睛餘光瞥見坐在身旁的大陸同學用羅馬拼音系統輕輕鬆鬆統敲擊鍵盤、無縫接軌振筆疾書之際。

繁簡之爭看似『知其然』與『知其所以然』的消長輸贏,是注重形式與強調內容、重視表象與探究核心的對詰辯證?!但兩者之間難道真的註定是永不交集甚至背道而馳無法交融?!

近年來,在全球瘋學中文的大勢所趨下,繁體字確實面臨簡體字挾其「符號化」優勢(因為擬似「西語化」)的強勢競爭。多屬印歐語系傳統的歐美人士搞不懂、參不透複雜象形文字背後的造字邏輯與意義脈絡,即便再怎樣被充斥異國情調的原體漢字結構之美深深吸引,在縮短learning curve快速致用的實際考量下,選擇投靠表面上看似筆劃簡單、容易速成的簡體字陣營不難理解。

務實地看,繁體字突圍的關鍵或許在於:怎麼進行系統教學?才能在不犧牲其發生脈絡或生產意義的前提下,既誘發學習興趣又增進學習效率。這是個屬於教學設計範疇的議題,以符合當下設計潮流換個角度進一步提問:我們可不可能有一個運用減法邏輯設計出來的繁體字教學系統,讓學習者在使用上簡單、直覺、親和、容易上手,不必叨叨絮絮長篇大論就能保存原體字本身豐富的情境脈絡和意義肌理?就像鋼琴上的黑鍵白鍵,簡約和重複背後蘊藏複雜機制,善加彈奏,就能夠傳遞出變化萬千的美麗音符。
講到這裡,就不由得想起剛回國那幾年因為機緣巧合在中部一所實驗中學講授古文的經驗。我首先會讓板書較公整的學生將原文逐字謄寫在黑板上,然後任意遴選三位學生到講台前,用三種不同顏色的粉筆分別標示各自心中屬意的可能斷句。這種「句讀」的功夫相信對於研習過古中文者並不陌生,往往斷句對了,對文意的默會理解大概也就八九不離十。

不過中學階段的孩子(尤其男生)多毛躁,敷衍了事者亦所在多有。因此每個上台的學生會被要求在其他同儕面前大聲朗讀自己句讀的結果以示負責,自己覺得顛三倒四、不忍卒「聽」者就到教室最後頭去。不是罰站而是小聲頌唸原文最少三遍再重新來過,相當神奇而且幾乎屢試不爽的是:在對上下文有總體脈絡式的大幅觀照後,見樹不見林或如墜十里迷霧的情況銳減,句讀的準確度也往往大幅提昇。

這個印象深刻的教學經驗對我一直有著某種語言學甚至哲學認識論意義層次上的心證和啓發,不僅坐實了社會學想像的基本假設,也和多年後因緣際會踏入設計圈子才開始接觸的設計思考不謀而合。其中重點在於:即便是單一環節或個體存在的價值,也必須放在整體脈絡或結構條件的前提下才能完全彰顯。理解和創造皆然,搞清楚來龍去脈是重要的。就算是從事破壞式創新,仔細深究下也都事出有因,沒有天縱英才,仰賴天外飛來一筆的靈光乍現這種事情,那往往是媒體宣傳或品牌建構刻意造神的結果。常識和直覺裡偶而迸發的巧思並非無著的飄萍,其實都是日常生活脈絡裡不間斷知識內化和經驗積累的副產品。

當年在倫敦生活時,有一回跟來自希臘的鐵票哥們窩在一家窮學生常去的破咖啡館地下室抽煙清談,可能當時我正在用中文寫雜記什麼的,只見這老兄在我身邊一雙眼珠子瞪的老大、彷彿若有光。我還記得他老兄說:『在歐洲,人們看到玄奧難懂的事務會說It’s very Greek. 但若在希臘遇到同樣情形,我們會說It’s very Chinese.』當時我們自詡博大精深、曖曖內含光的文化底藴被老外老實不客氣地地給恭維了一番,還著實讓我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不過隨著住在國外的時間一久,也越來越覺得西方社會的「工具理性」發展到極致也不是全無道裡。有空到德國雙人牌廚具專賣店逛逛妳就知道我在說什麼,咱們廚房裡頭一把方頭大刀的制式配備切、砍、剁、刨無所不包,但刀工好壞得靠不斷練習長時間琢磨,沒有個三年五載沒辦法「出師」。人家的刀具是依功能、對象、使用者需求等分門別類一字排開,看似脫褲子放屁多此不只一舉,但是一旦上手、立即使用、無縫接軌!!比速度、效率、實用和傳習,「價值理性」不見得佔上風。
熟悉器物的使用與語言文字的學習當然是兩碼子事。但也讓我最近常思索:訴諸發揮漢字「圖像性」本質的做法(ex. 廖文豪《漢字樹》系列、小山鐵郎《快樂的漢字》和《漢字原來這麼恐怖》)是不是繁體字推廣的可能出路?近幾年來隱現的文字研究復興與蓬勃出版(從林西莉《漢字的故事》、唐諾《文字的故事》、鬱乃堯《認字歸宗》、左民安《細說漢字》、張大春《認得幾個字》和《送給孩子的字》、白川靜《漢字百話》到最近王泰權的《巫帝國藏在甲骨文裡》),跟上述漢字繁簡之爭的內在焦慮究竟有無關連?

個人才疏學淺,沒有定論。不過跟設計擺在一塊思考,倒也興味盎然。設計思考怎麼做到快思慢想?!其做法與節奏,顯然盡是學問。


本文作者:奇想創造 奇想學院知識長暨首席研究員 朱逸恆/Erik 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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