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光華雜誌 滕淑芬
本文載自台灣光華雜誌 2007.7
2006年，大可意念公司設計總監謝榮雅，一舉拿下德國iF、reddot與美國IDEA世界3大設計獎的金獎，創下華人世界三冠王的紀錄。土生土長、非設計相關科系的他，到底有何設計魔法，可以同時登上不同風格取向的世界設計舞台？
5月下旬，大可意念公司設計總監謝榮雅帶著私立大葉大學工業設計系學生的畢業作品，來到世貿中心參加「新一代設計展」。5位大學生設計的高3公尺，直徑3.5公尺的大型「感知虛擬球」放在展場中吸引不少人駐足。
「感知虛擬球」從「太空劇場」概念出發，搭配360度投影技術，可以在球體裡看電影、玩遊戲、唱KTV，構築成一個立體逼真、放鬆心情的抒壓空間。透過模組化零件，不需任何工具，兩、三人就可組裝完成；還可依據模組多寡決定空間大小，佈置成大型臨時展場。
「感知虛擬球」的模組化概念與謝榮雅之前的「綠色圍籬」作品類似。謝榮雅表示，設計完圍籬後他覺得有個小缺憾：圍籬是附屬在工地的建築，不是完全建築；他希望能將模組零件進一步延伸成一棟完全建築，而這款不用螺絲、不需扳手的球體建築，打破了工業設計與建築的界線，很有前瞻性。
得到2006年美國IDEA設計大獎的綠色圍籬，正是讓謝榮雅近來聲名大噪的原因。
颱風頻繁的台灣，一般建築工地以鐵皮當圍籬，常有被狂風暴雨吹倒、造成傷害之虞；兩年施工期間平均得更換3次圍籬，甚至因為封閉使圍籬內的工地成為安全死角。
台中生產力建設公司在7期重劃區的建案「似水年華」工地，外觀採用一塊塊60公分正方形、ABS塑膠模組組合起來的綠色圍籬，堅固透明、可以輕易拆卸組裝、重複使用，整體結構可承受16級強風；也可以改變顏色、打上燈光，成為街頭藝術，環保、美觀又省錢。
這款引來二十多家建商、學校、機關詢問，已取得國內專利權的「模組圍籬」，得到IDEA大獎環境類金獎，評審肯定，「政府應立法要求使用這項設計」。
設計出頭天
另一款得到3項國際設計獎，包括一座德國iF金獎的LUXO車燈，更讓業主──彰化秀水鄉的成貫企業品牌加分，創造上億元營收。
1983年成立的成貫企業，最早生產家電用品計時器，董事長林慶義眼看家電產業光景不再，毅然改變方向。20年前台灣已是腳踏車王國，林慶義不選擇與同業生產類似的零件，卻切入當時沒人做的電池車燈，而且固守台灣基地，未將代工移往大陸，業績一樣蒸蒸日上。
今年已71歲的林慶義表示，公司很早就有研發設計團隊，幾十年來都是自己研究，容易陷入框框，找謝榮雅是希望能有所突破。成貫先把結構功能設計好，再請設計師修飾外型，果然比較高尚、雅緻，讓注重品質的歐洲客戶主動上門。
這款可以徒手將車燈由車架取下，並當成手電筒使用的車燈，最大突破是使用軟塑膠樹脂基座，方便取下、接上。難度在於必須尋找軟硬適中的材質，光試模就試了15次，是大可意念在材質開發上耗時最久的案子。
另一款同樣為成貫設計的風力發電自行車燈，只要騎上單車，風一吹、葉片一轉，風力產生的電能就能讓LED燈亮起；更重要的是沒有斷電煩惱，因為騎車時產生的能源，已經轉換儲存到車燈內的鋰電池內。
設計魔法：企圖心與利他精神
謝榮雅的孩子有天問他：「爸爸，你好厲害，你會魔法。為什麼我每天畫圖都不會變真的，你畫的東西都會變真的！」謝榮雅的設計魔法源自何處？
「魔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作品《魔女宅急便》中的小魔女一度飛不起來，因為她對人性失去信心，直到她想救人，才又能飛行，」在東海大學工業設計系兼課的謝榮雅，對著台下二十多位學生說，創意不是為自己發生，不是坐等靈感出現；如果沒有料、沒有對生活的深刻體驗、沒有「不設計會死」的這種熱情與能量，不要來「污染」這座殿堂。
39歲、身型清瘦的謝榮雅，從小喜歡畫圖，念的是嘉義商專電子資料處理科，工作多年後，1996年又取得大葉大學設計研究所學位。
1986年，裕隆集團推出第一輛國人設計的汽車「飛羚101」，當時還是國中生的謝榮雅，看到裕隆找來宏碁企業的造型工程師黃柏溥擔任電視廣告代言人（現任緯創公司的可攜式產品事業群總經理），飛揚瀟灑的形象與設計的夢想從此烙印在謝榮雅腦中。
念的雖是商專，在校期間，他擔任學生會美工主席，校園佈置的美工設計與發包都由他完成，畢業時，累積了一疊厚厚的作品集。
退伍後，他買了美術卡紙、用毛筆書寫履歷，以一個月時間設計了一份精心製作的作品集，寄到宏碁集團。每年收到上千封履歷表的宏碁人事部門看到後大為激賞，破例請沒有大學學歷、非設計科班出身的謝榮雅前來面試。
當時面試的主考官竟是黃柏溥，兩人很投緣。原以為能順利進入宏碁，卻因宏碁實施企業再造計畫，人事凍結，謝榮雅只好轉進蜜雪兒服飾公司擔任企劃設計。一年後宏碁人事解凍，黃柏溥親自打電話給謝榮雅，正式錄用他。
百變雙子星
1993年，謝榮雅遠離資訊暢通、生意比較好做的台北，隻身到產業外移嚴重的台中創業。
典型百變「雙子座」的謝榮雅說，他不喜歡重複作同一件事，在宏碁3年，幾乎都在設計筆記型電腦，他很想嘗試背包、皮件、文具等不同產品，於是南下到陽光燦爛的台中，創立了大可意念公司。
萬事起頭難，謝榮雅翻開電話簿、一家家打電話尋求拜訪業主的機會，但與台中沒有任何淵源的他很難接到設計案，一度還找上同業，承接同業轉包的設計圖稿。
他的第一個「貴人」是做禮品、文具的吉而好企業。當時吉而好聘請一位曾在LV精品旗下的義大利設計師設計了一款橢圓形公事包，怎知拉鍊出了問題竟然打不開，無法量產，但是出貨時間已定，危急存亡之際，有人介紹了謝榮雅，結果不到一星期他就找出解決方法。
同時謝榮雅鍥而不捨打電話的傻勁，也有了回應。專做皮件與拉桿箱的皇冠皮件公司總經理江錫鋙與他一見面就很欣賞，把設計案交給他；爾後江總看他騎摩托車、背著畫筒跑業務那麼辛苦，又與他簽下每年度數十萬元的合約，一做就是7年。大可意念的營運漸上軌道。
中小企業成長軌跡
2003年他為醫療儀器公司啟德電子設計的嬰兒磅秤，雪白的止滑弧面如同母親溫暖的雙臂，安穩呵護著稚弱的嬰兒，可拆式移動手把，方便攜帶、存放。這項產品為他得到生平第一座iF設計獎。
之後謝榮雅年年得獎，至今累積39項國內外設計獎座。相較於設計資源豐富的華碩、明基等科技大廠，大可意念是國內得獎最多的專業設計服務公司。
立足台中14年的大可意念，服務的客戶90%為傳統中小企業，謝榮雅的設計歷程，就是台灣中小企業的成長軌跡。
「由於台灣中小企業多為代工，10年前設計師的角色就是畫完圖、讓國外客戶挑選造型。但中國大陸崛起後，這些企業為了生存、走向品牌，對設計開始有更強烈的需求，」謝榮雅指出，台灣中部蘊藏了機械工具、五金配件、皮件、拉鍊、布料、碳纖維等產業聚落，讓他設計的產品橫跨皮箱、手工具、醫療儀器等領域。
「材料是突破的關鍵，」2003年大可意念成立「材料感知實驗室」，藉由當地的紡織、塑膠射出、碳纖維等資源，「玩」出更多種設計可能性，奠定公司在材質研發上的技術能力。
大可設計的產品至今超過500種，處處可見佳作，例如一款用於山難、海難搜尋與目標定位的雷射光束探照燈，登山者掛在背包上，走路擺動時藉電磁能原理就可以自動充電，用於海難搜尋時防水性佳，光束可穿透幽暗海面，深達水下5米。
另一款玻璃纖維扳手，以強度極佳的玻璃纖維取代部分金屬，減輕20%重量，降低操作時手腕的負擔，也提升了工作效率。獲得2005年iF材料類獎項的鈦金屬絲布，則是他花一個月時間研發的「玩心大發」之作，將質輕堅硬的航太科技原料「鈦」，製成鈦絲，未來可以用在加速血液循環、舒緩肩頸酸痛的膠布上。
設計是投資
大可意念從最早的一人工作室、成長到12人，去年再擴充到34人規模，靠的是堅持設計理想與獨特的經營模式，開業第3年後，就逐步與客戶簽訂年度合約。
「為了設計的精準度，我要看過客戶的生產線、了解財報、經營機密，甚至深入到內部經營困境，才能針對企業體質提出設計想法，」5分鐘就能畫出漂亮粉彩圖的謝榮雅說，他的大半時間都花在與客戶開會溝通理念。
台灣設計公司大多以承接特定設計案來運作，但謝榮雅認為，按件計酬的經營模式，想的是如何結案收尾款，通常只要安全無虞、開始量產就能結案，因此，設計公司會將心力放在畫出一堆漂亮造型，讓客戶挑選，卻不在乎這些造型和業主的長期形象是否吻合。
「簽訂年度合約，等於是成為企業的專屬設計師，雙方關係不同，續約時會要求看到具體業績，或者設計成品出去展覽時，要想讓展場門庭若市。要做到這點，往往得絞盡腦汁思考用特殊材料，或者視覺補強、色彩、表面處理等設計手法，來塑造品牌特性，形成與同業的差異，」謝榮雅說。至於業主願不願意讓你把手伸進後端模具製作的程序，不是一蹴可幾，得視設計師對材料、模具開發、成本概念是否專業。
為了建立互信，許多業主會要求與大可簽立「競業條款」，約定即使年度合約解除後，兩年內不得承接同業的設計案。
「不是所有設計都能用後端產品賣得好不好來界定成敗，正如廣告，工業設計的效果也很難測試。」
謝榮雅用高標準要求自己，希望藉由與業主密切合作，打造一個有利於設計公司發揮創意，同時幫助業主形塑台灣品牌價值的環境。
他估計，大可的設計費比一般設計公司貴5倍以上。「台灣企業要走品牌導向，設計是重要投資，但即使設計費再貴，也不會比後端程序貴。」他常舉例，「一項新產品設計費50萬，開模具500萬，行銷5千萬，備料5億元。如果省掉前面的設計費，設計的不精準、不周延，後面花的冤枉錢可能更多。」
台中巷弄裡的詰佑企業，公司成員20人，2005年委託大可設計，將素顏的真空防潮箱淡抹時尚彩妝，一舉拿下國際3大設計獎，讓日本相機大廠Nikon和Kodak紛紛下訂。董事長陳信育肯定，沒有設計，防潮箱只能賣一萬個；有了設計，可以賣到10萬個。
靠著國際設計大獎加持的力道，陳信育借力使力創立品牌，直接將VacuumSaver（真空收納箱）註冊，從製造代工、設計代工，跳級朝向自有品牌發展。
挑戰設計高度
自承生性害羞、孤僻的謝榮雅，不善經營人際關係，閒暇時只想「躲」起來畫畫；常開車南來北往與客戶開會、上課的他，很擔心自己迷路卻不敢開口問路，因此車上一定裝上衛星導航器。
但只要談到設計專業，他的眼睛就會發亮、侃侃而談，只是連連「鍍金」後，謝榮雅並沒有更快樂，他看到公司成長、轉型的瓶頸，也擔心得獎後產業反而對設計有錯誤認知。
去年之前，公司12人的人力配置侷限，讓他們不得不忍痛拒絕不少客戶，客戶家數一直維持在15家上下。而為了承接更多設計案，去年人力大幅擴充到34人，但也讓謝榮雅的管理負荷增加，其中不少新進資深設計師的理念與他有很大落差，花去不少時間溝通磨合。
例如，開會時客戶說要改成紅色、造型方正一點，到了他這一關，謝榮雅卻要他們重來。「這不是大可的設計，產品出去賣越多，我越丟臉！」設計師不解地問，「但是客戶已經滿意了啊？」
「如果是這種安於現狀的設計習慣，怎麼能在國際上得獎？如果我只是服務到讓客戶滿意，我和公司早就一起消失了！」謝榮雅用手指著頭頂說，很多客戶的要求門檻只到這，但他就是要求自己挑戰高度，不能放鬆。「大可的設計是要讓國際市場有回應，讓產品品牌形象穩固，而不是客戶滿意就好。」
工作樂趣在產出創意的謝榮雅說，自己設計只要花十幾分鐘，但交給別人設計後，「卻得花3小時溝通告訴他，『這不是我要的』；之後再花一小時安慰他，『我不是對你個人有偏見』，實在很痛苦！」
幸好去年經由客戶引介，原本在研發經國號戰機的漢翔公司擔任財務長的蘇銘勳退休後，轉任大可意念副總經理，紓解了謝榮雅不少管理壓力。
手下曾有上千名員工、掌管百億元資金的蘇銘勳自認「很市儈」，很想把大可的每一個創新設計都變成錢。「一個頂尖創意可以吃一輩子，例如迴紋針、鉛筆等，做不到的話，就變成一輩子被迫搞創意；沒有管理的創意就是別人的踏腳石。」去年營業額2,000萬元的大可，在槍彈齊備後，希望今年能將營業額一舉拉升到6,000萬元。
直覺心法
「台灣產業千萬不要因為得到設計獎，以為設計就是萬靈丹，而擁抱錯誤夢幻，」謝榮雅說，台灣產業未來不能單靠設計，還要加入行銷、通路、品牌策略等資源；大可也將與工研院、財團法人塑膠發展中心、金屬中心合作，開發特殊材料，並建置知識共享平台。
相信創意可以訓練的謝榮雅，往往忙到沒有時間吃飯，仍樂於在大學兼課，分享他的設計心法。
「為什麼我可以在5分鐘內畫出圖稿，速度快到讓別人以為是直覺？其實這一個線條代表腦中累積的豐沛知識，包括施作工法、美學、市場可能反應、對未來生活型態的預測等，」謝榮雅分析，就像寫文章看似信手拈來，其實作家腦中早已閃過50個經典名句，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快速完整的思考過濾機制。
「一位好設計師在溝通上不會有落差，因為設計就是一種傳達符號，」謝榮雅說，透過符號（如用樹葉或鯨魚造型來設計）、功能（圍籬加上「樂高積木」原理就成了圍籬模組）、材料、專利檢索等4面向思考，創意可以源源不斷。
被譽為台灣中小企業轉型幕後推手的謝榮雅，有時不喜歡別人稱他為設計師，他更喜歡當一名「工藝師」。在他看來，設計只是一種手段、選項，最高境界是不用設計，就不會製造大量垃圾。如果室內有足夠的窗戶、綠色植物，根本不用冷氣機，設計師要脫離「物」的概念，回歸自然與人本需求。
父親為教會牧師的謝榮雅，篤信創造的天賦來自神授，唯有上帝才能在6天內孕育出生命起源。「設計也是一種創造，有其神聖性，理想性，」而這，正是他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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